卫南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没入石棱, 就像安若暝的血一样。
与此同时，那座金字塔型的灰白祭台，和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 又全都回来了。
不过这一次, 他不再是尸山血海的攻击对象，而是仿佛变成了它们的……
……主人。
卫南平抬起手，控制着血海退却，渐渐没入地底。
……不对。
他的额角刺痛了起来。
我不是它们的主人。
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我是它们本身。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自己坐在那座高高的祭台上, 旁边是一条石床模样的斩首台。斩首台的一端是凹陷下去的条状石槽, 可以承接祭品流出的血液。中央是一条一米多长的突出石棱, 用于穿刺祭品。石棱已经沾染了多年的血肉, 颜色变得乌黑油亮, 尖锐的边角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他将一只洗刷得干干净净、呈四马攒蹄状捆扎好的祭品抓起来，用石棱对准后心, 两手一松，祭品自身的重量就带着他下坠，被石棱穿透了心脏。
汩汩流出的黑红色血液流入石槽, 沿着既定的路线流下石台，落入祭台下整齐欢呼的人们嘴里、手中。人们以手、以口承接着血液, 大口地吞咽，实在吞不下去的就涂抹在脸上、胸膛上。他们相信这是太阳神的恩赐, 会给自己带来好运气。
他满意地点点头。今天的祭品都很安分, 神明一定会满意的。
他的瞳孔对着太阳, 阳光灼烧着他的虹膜。若在平时, 他一定会闭目躲闪, 再流下两行热泪。他的部落并不信奉太阳神，不会像信奉太阳神的人们那样，即使冒着目盲的风险也要直视太阳。但他现在已经不能动弹了——他已经死了。他被穿刺在敌人部落的祭台上。他失去了对肉/体的控制。但他的灵魂永在，精神永存——赞美丛林与风之神，你是灵魂之主，生命之母……我的血液被敌人饮用，他们将永生永世背负我的诅咒……
他站在祭台下，和人群一起欢呼，跃动。部落的勇士打败了丛林那边信仰丛林之神的的部落，俘虏了他们的战士、女人，杀死了他们的小孩。女人用来犒劳部落的勇士们，战士用来奉献给神明。神明饱饮了滚烫的战士之血，会对纳克西部落赐以仁德。他们的猎物源源不断，他们的木薯满仓满室……血流下来了，快，快抢上几滴。
他端坐在祭台最高的位置上。祭祀要结束了吧，他想。真是愚蠢，每次打了胜仗都要做这些无用功，将最勇猛的武士献祭给所谓的神明。中原人到来之后，我们的日子已经一天比一天难过了，还要做这种毫无意义地自相残杀的事情吗？神明并不存在，太阳只是一团挂在天上的火球。他的时历官在制定历法的时候就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太阳以一定的规律在周天运行，无论我们献祭多少祭品，都不能改变它的轨迹。当然，他已经把那个时历官杀了。毕竟他是纳克西部落的族长，是太阳神行走在大地上的代行者。
他摆弄着祭品，他瞪视着太阳，他吞咽着血液，他陶醉地张开双臂，沉浸在族人们的欢呼声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神明、太阳、那团火球——
一块乌黑的斑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太阳的右下角，渐渐变大，如同一只大狗，吞食了挂在天上的太阳。
刺眼的阳光暗沉了下去，仿佛黑夜提前到来。
他惊慌失措地把祭品推下台去，他带着呆滞的诡异笑意直视着昏暗的天空，他瞪大眼睛盯着昏暗的天空大喊：神罚，神罚！他霍然站起，想要质问自己的时历官：为什么不提醒我今天有日食？
哦，对了，时历官三天之前就被他处死了。
他镇定自若地对身边人的说：为了向神明赎罪，把那个孩子带来吧。
但是，她可是您的孩子啊！
我要你把她带来！
她被剥去了昂贵的棉布衣服，只留一身粗糙的麻布内衣，双手被反剪到背后，押上祭台。她虔诚而狂热地直视昏暗的天空，大喊道：您发怒了，您要降下神罚，惩罚您不虔诚的子民了！
他挥了挥手：把她献祭给神明吧。她是我妻子的女儿，我兄长的女儿，纳克西最伟大的首领的女儿，同时也是我的女儿——我将她奉献给至高至圣的神明，祈求神明宽恕我们的罪。
她被抬上石床，穿刺在祭台上。石棱穿透了她的后心，她的血液汩汩流出，流向石槽，流向祭台下，流向人群，流向四面八方。
他将祭品推开，恐惧地大喊：怎么回事，为什么流不尽啊？他的笑容愈发诡异，脸上沾满了从上方流下来的血液。他慌忙逃窜，推倒了身边的人，快跑啊，血已经漫到膝盖了……
他丧失了所有威严，拔腿想跑，却无路可逃——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她的血液淹没了整个纳克西部落。她吞噬了纳克西部落的所有人。她还是她。她已经成为了“他们”。那片血海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他们也是她的一部分。她从石床上爬起，找出自己的棉布衣服。洁白的棉布已经被鲜血染成紫黑色。她穿上衣服，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地离开深山里的纳克西部落，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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