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把手里的木勺搁在菜畦边的石头上,然后扶着腰慢慢坐了下来,显得有些吃力。
才下了雪,天气寒冷,菜地里满是残雪污泥,哪里可能长着菜叶,又哪里需要浇水?可在今天夜里,他下意识里又拿起了木勺,用清水浇着地,似乎是想洗去某些东西。
老爷子很老了,肖恩和庄墨韩死后,他就成了如今天下唯一一个有幸亲眼看见庆国立国大典的人,五十年过去,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那些愈发显眼的黄斑在讲述着自己的历史与这个国家的历史。
三朝元老?不止。自己侍奉了几位帝王?老爷子竟有些想不清楚了,不过先皇登基的时候,自己毫无疑问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所以才为自己的家族谋取了军方中不可替代的位置,而如今这位陛下……毫无疑问是老爷子这么多年来所经历的君主中最让他佩服的一位,三次北伐、南讨西征,虽然自己一直以军方重臣的权威坐镇京都,为陛下稳定后方,但族中那些军中子侄却是随着陛下去了,有的长眠在异国它乡,有的衣锦还乡。
庆国,是用枪,用刀,用弩,在马上打出来的。老爷子这一辈子也在与这些武器打交道,他这一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庆国四周的部族,千万人死于面前亦可面不改色。
这样的历史,不是几勺清水就可以洗干净的。
在这段长远的历史之中,不知有多少名将良臣,明君宗师在闪耀着自己特有的光芒,而让老爷子印象却深刻的,其实却只是一个很年轻,很美丽的姑娘家。
每每思及那个姑娘,老爷子的心头便开始颤抖起来,再如何出类拔箤的人物,也只能尝试着改变一下历史的走向,而那位姑娘,似乎从一开始,就准备掀翻庆国的根基,继而掀翻整个天下。
老爷子从来不知道那种尝试有没有成功的可能,他只是敏锐的查觉到,如果任由当时的情形发展下去,整个庆国的王公贵族阶层,都会被一股暗流一扫面空,而众所皆知,庆国的贵族阶层,为庆国的军方提供了最强大的人力支持。
他害怕这种动乱,这种看似能让庆国强盛,却让庆国变得不像庆国的动乱。
老爷子是军人,是忠于庆国的军人,对于他而言,延续庆国的存在,是至高无上的崇高使命,所以他参与了一个秘密,并且将这个秘密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那个姑娘,或者说那个妖女死了。
这很好不是吗?至少庆国依然强大,而且这个庆国还是当年的那个庆国,没有什么变化,以一个人的死亡换来整个国度的安宁,老爷子从来都没有因为当年那个决定而后悔过。
……
……
老爷子沉默地坐在石头上,看着菜地里的污水,许久没有说话。今天下午枢密院前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两百个人头……
陛下待自己不薄,三十年的枢密院正使,这在史书上也是没有见过的殊荣。
可这位军方的头号人物,依然如很多年前一样,将自己看作军方里的普通一员,将那些军中的儿郎们看成自己的兄弟,随着自己的年长,则将他们看成了自己的后代。
虽面冷而心慈,所以这位老爷子在军中的威信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而那两百名军中好汉,则是老爷子最信任的一队私军,一直放在崤山冲里秘密训练着,本来是为了日后进攻北齐所用,但如今却不得已提前派了出来,并且用在了狙杀朝廷钦差大人的阴谋之中。
老爷子向来不怎么理会朝廷中的政事,可是这一次……他必须理会,不论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存续,还是为了他所以为的庆国将来,他都必须杀死那个年青人。
可是……居然没有杀死对方!
老爷子咳了起来,不知道是臀下石头的凉意沁进了他的棉袄,还是心中的寒意涌了起来。
二百个人啊。
老爷子的面容愈见苍老,多了一丝隐隐的悲伤,那都是自己的子弟,都应该是庆国美好的将来,却就这样死了,而且死后也不得安宁,名字也永远留不下来,而是会被记在史书上任人唾骂,成为庆国数十年来的第一支叛军。
老爷子心痛,心寒。
……
……
陛下太薄情,太让人心寒,让那个年青人留在京都之中,并且日日加权,看那种趋势,哪有停止的一日。就算陛下活着的时候,那个年青人动弹不得,可日后呢?自己和陛下都死了之后,那个年青人难道不会翻旧帐?
自己参与了谋杀叶轻眉的惊天命案,难道指望她的儿子不翻旧帐?
自从几年前,澹州那位年轻人被陛下召到京都,老爷子的心里便多了一丝寒意。除了陈萍萍、范建之外,谁也没有想到,老爷子早就清楚了范闲的身世。
只是老爷子沉默着,甚至比以往那些年更加沉默了,所以前几年里,秦家竟是在朝中安静的有些古怪了起来。
因为那个年青人是陛下的骨肉,所以老爷子不可能提前做什么,他只是在看,在看陛下究竟会怎样安排这个年青人。
初始的时候,老爷子很放心,因为那位年青人似乎只是个纨绔子,成日与靖王世子留连妓寨,争风吃醋,暗夜打拳,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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