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卞立时回道:“太后,此乃自然之理,臣不能得受!”
他挺直了胸膛,侃侃道:“路遇难事,凡举君子,便不能视而不见,换做任何一人,只要在场,俱会出头,若是以此得官,不唯士子不平,其人也受之有愧!”
张太后摇头道:“孙卿多年为官,岂不知‘子贡赎人’、‘子路受牛’之道?为民风之故,你也不能推脱。”
她提的这两个典故,语出《吕氏春秋·察微》,说的乃是“故治乱存亡,其始若秋毫。察其秋毫,则大物不过矣”的道理。
从前鲁国有律,若是国人在外沦为奴隶,有人出钱赎买,事后朝廷将会给其人补回赎金。
其时孔子的学生子贡颇有资财,赎了鲁人回国之后,却不肯接受朝廷给回的赎金。
而另一学生子路偶然救了一个落水者,事主送了一头牛给他做为谢礼,子路坦然纳之。
旁人听了,都赞赏子贡施恩不图回报,乃是真正的君子之度,又说子路满怀铜臭之心,不是正道。可孔子却赞子路而批子贡。盖因有了前车之鉴,赎人赔本买卖便无人肯做,做了好事,倒填钱不说,还未必得个好,而子路得牛,却能鼓励世间救人之风。
张太后只提了一句,孙卞立时便领会了,便道:“既如此,便请给予赏银罢!”
不要官职,而要赏银,足以体现他宰辅气度。
张太后笑道:“此事交由京都府衙去办,却与孙卿无关。”
***
孙卞当先走出了垂拱殿。
周得昆上前几步,口中叫道:“参政留步。”
新皇才登基,官署里一堆的政务等着自己回去处理,孙卞抬起腿,还未来得及迈出去两步,就被后头周得昆拦了下来。
他虽是有些不耐烦,到底同朝为官,却也只好回头道:“何事?”
周得昆上得前去,与他并排而行,口中小声道:“方才在殿上,我未能来得及说,好似今次出头请医官、拢人丁、选壮勇那一位,乃是女眷……”
孙卞面上一呆。
周得昆恰才被孙卞捏着七寸,在地上甩来甩去地蹂躏了半日,此时反口咬回这一下,虽说是不痛不痒,可他心中却是痛快了些,又细细观察了孙卞那发僵的表情,好整以暇地道:“太后着我拟了章程出来,却不知孙参政以为如何?”
他足下越走越慢,却半点没有被落下——原是孙卞也跟着越走越慢了。
“参政若是当真只要金银,那我章程里头,便只提金银,不知妥不妥当?”
周得昆面上表情甚是矜持,可看在孙卞眼里,却实在可恶。
方才站在殿上,孙卞虽说口中连连谦让,心里未尝没有几分自得,还在想着不知是哪个儿子这般出挑,从前怎的就没叫自己看出其人有此番急智。
又在想到底是自己的种,面上瞧着寻常,一遇得事情,立时就显出来了。
这样惶急之下,旁人俱是不知所措,偏他晓得先请大夫,再拢人手,最后因人手不足,当机立断,又以自家参知政事的名头去请了官员家丁出手相助,又金银诱使百姓。
这一番动作,事后想来,其实并无任何难处,可难就难在时间如此之短,不容人去做半点考虑,不过须臾之间,他还能想得得如此周全,一二三四,次序、对应,丝毫不乱。
如此质地,只要自己好生调教,细细打磨,将来必是能够成才的!
他已是做好了打算,今次回去,便要将此子带在身边,认真考察,看要往哪一处培养。
然则这美梦还没怎的做好,就被对面周得昆一瓢冷水泼了下来。
怎的就是个女眷……
可惜了,这便不能带在身边使了……
孙卞到底是一朝宰辅,慢慢走出几步,立时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女眷,想来不是自己家中夫人,便是九妹芸娘。
总归是好事。
若是夫人,做了这般义举,自己作为丈夫,面上也能添光彩;若是芸娘,正说明孙家家风好,多多少少能把亲爹那不靠谱的名声抵消一些,说不得给妹妹挑夫家也更为方便。
当然,他也不是看不出周得昆的意图。
对方特意提这样一句,无法是想得他认个好。
今次这样的大功,若是女子立下,犹是好做。
已婚妇人,本有诰命的,多提个一品两品,毫不困难;未婚女子,求个恩典,得了封号同赐田——哪怕只有一两块小的,将来也能生银生铜,还能有个头衔。
哪个都比单拿金银好。
他扫了一眼周得昆,也懒得理他,只拱了拱手,道了一声“多谢提醒”,复又寒暄两句,也不同他废话,快步回了府衙。
——难道我只有一条等你开口的路子不成?
此事多人目睹,罪魁未知,将来又有御史台介入监察,我孙府的女眷行事如此典范,只要京都府衙的折子一经递上,自有御史台的好事人出来搭话。
又不是那等挑不出什么好的,全靠旁人装饰漂亮了才能送得人前,自家人今次如此出挑,哪怕随便往地上一扔,也一般无人敢视而不见。
你且端着罢!自己错了事,还想来拿捏我,我才不稀得理你呢!
孙卞大步往外行,走着走着,不由自主的,口中就哼起小调来。
他自家开始还未觉出来,等到进得公署,见得来往官吏笑着同自己打招呼,复才反应过来,快快闭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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