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颙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吴益,仿佛对方所说的话,与自己并无半点关系一般,其实心中已是汹涌澎湃。
吴益正色道:“有先例故事在,陛下有兄有弟……”
他援引旧事、古文、圣人经典,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回道。
吴益不愧是御史出身,又是士林间声望极高的才子名士,此时一番话说出来,当真是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场中并无一人出声打断他,却是俱都抬起头,望着床的方向。
一一这话是谁说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话的内容。
如果天子首肯了藩王继位,那整个大晋的朝堂,便要为之变更。
范尧臣转头看了看孙卞。
孙卞脸色难看,回望了他一眼,两人有志一同地转向了不远处的黄昭亮。
恰逢黄昭亮也回头看了过来。
三人眼神恰一两两交汇,只过了三两息,便即转开。
然则彼此都是多年的同侪,虽只是一个眼神,已经足够看出彼此意思。
同样动作的还有枢密院中的几位臣子。
众人平日里互相争权撕扯,到了眼下的地步,自然也是为己方党派谋利,各有各的思量。
譬如黄昭亮,他早年为着驱逐几位王爷迁出禁宫之事,得罪了张太后,对于他来说,唯有过继新帝,新帝继位,皇后垂帘,自家才有可能不被打压。
若是过继新帝,新帝继位却是太后垂帘,或是由藩王继位,他焉能有好日子过?
黄昭亮虽然是首相,可回朝不过两年,莫说不到权倾朝野的程度,便是想要一支独大,也不能做到,一旦与在位者起了冲突,并无可能压倒皇权,恐怕便要或自请外出,或择机告老的结果。
又如李绘,他曾因公事与四王有过节,于他而言,谁人上位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那皇位与四王一脉不要有任何牵扯。
再说孙卞、任皓等人,原是太后旧人,后来太后撤帘,天子继位,他二人屡遭天子闲置,无论怎生努力,立下多大的功劳,始终无法成为其亲信,遇得这样难得的机会,最好是天子过继年幼嗣子,再由太后垂帘。
不过不管众人如何盘算,最终的决定还是要落定到天子身上。
赵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副想要大喘气却又不得的模样,他不看吴益,不看其余臣子,一双眼睛却是瞪着立在几步开外的两个弟弟,口中问道:“你二人谁人欲取此位?”
张太后听得脸都跌了下来,叫道:“二哥!”
不知道是毒发于心,难以自控,还是其余原因,赵芮竟然说出了这样不得宜的话。
听到张太后提醒,赵芮却没有理会,只兀自盯着两个弟弟。
赵颙满头是汗,叫道:“二哥乃是真龙,有苍天护体,定能渡过此劫难!弟弟绝无此意啊!”
四王则是抖着手道:“陛下,臣弟必当全力佐新君,绝无二心!”
两个藩王争着表示自己无意于帝位,可很快,殿中一个又一个的臣子跟着跳了出来,虽然声音并不大,却已经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赵颙低下头,仿佛正在自省,并不想其他人关注自己,暗地里则是偷偷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弟弟。
一一眼下出来说话的人里有赵颙自己的安排,却也有不少同他并无关系的,不知是自家这一个向来看起来十分老实的弟弟所为,还是有人站出来混水摸鱼。
而此时此刻,赵芮已经气得半死。
几名大臣一个接着一个站出来说话,将大帽子一顶一顶往他头上盖,仿佛若是不把皇位让给自家已经成年的兄弟,而是先过继子嗣,再传位给他新过继的皇嗣,自己就做了什么祸国殃民之事一般。
不多时,簇拥藩王的与主张过继皇嗣的就吵做了一团。
簇拥藩王的挑着“谁人垂帘”的毛病,想要分化过继皇嗣的那一拨,主张过继皇嗣的则是很轻易地被挑拨了,只过了盏茶功夫,殿中两派已是分为三派,吵得更为激烈。
哪怕人人都是进士出身、权力中枢的重臣,这许多人吵到后头,也已经同乡野间吵闹的村夫农妇并无什么区别,仿佛声音大的便能得胜一般。
此处乃是在福宁宫,不是在文德、大庆二殿,又是仓促之间将人召集,哪里有礼官在侧督看。
御史中丞几次上前劝阻,不许众人失仪失礼,谁料得他还未把人拦住,自家已是跟着一起下了场混战。
眼见越闹越不像话,张太后招过身边的内侍,就要叫人去中间将一干人等拉开,却听得后头有人唤道:“母后。”
那声音虚弱。
她转头一看,果然是赵芮正看着自己叫唤,仿佛有什么话欲要同自己说一般。
张太后再如何不喜欢这个儿子,到了这个时候,如何还能拒绝,心一酸,立时依言走了,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赵芮翕合了一下嘴唇,那上下两瓣不知是不是被黏住了,半日才重新张开,小声说了一句话。
张太后面色一凝,看着自家儿子问道:“你可是想得清楚了?”
***
且不说福宁宫中如此情形,京畿提点刑狱司中,顾延章却是站在胡权面前,催促对方进宫禀话。
胡权有心无力,无奈道:“本官也知此事十分紧迫,只是今日朝会你自也在,哪里见得陛下出朝,方才我去中书,两府并无一人在公厅之中,便是想要进宫呈事,也无人代传,更是难以探知陛下究竟有无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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